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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庭向左,事业向右,生育率向下


作者:李伟、谷重庆 首发平台:伟观 发布时间:2023年10月17日

2023年10月9日,202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了哈佛大学女性经济学家克劳迪娅·戈尔丁(Claudia Goldin,下称戈尔丁),理由是她“增进了我们对女性劳动力市场结果的理解”。

措辞很委婉,不如直接说戈尔丁发现了“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遭遇歧视性待遇”的根源。

作为一名学术女性,戈尔丁把生育和母亲职责(简称母职)工作对职业女性事业生涯的负面影响——这头房间里看不见的大象,通过追踪调研和数据分析,在经济学上给做实了。

下面笔者就诺奖的余温,来聊下性别收入差异、家庭劳务分工,以及该问题跟中日韩低迷的人口生育率之间的关系。

01 贪婪的工作

根据联合国《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进展——2023年性别快报》,当前在全球劳动力市场,女性劳动参与率为61.4%,男性90.6%。另据2009年的数据,男性每赚取1美元的劳动收入,女性的对应收入仅为51美分;即便在同工情况下,女性的收入也只是男性的77%。

对于这种男女在劳动力市场上存在的明显性别差异现象,过去通常有两种解释:

一种观点认为,“男女有别,各有其责”,导致性别歧视。

人类自古以来的劳动角色分工就不同,“男主外女主内”观念,使得女性比男性工作意愿和效率更弱,雇主也不喜欢雇佣女性。

另一种观点认为,性别收入差异源自人力资本差异。

那些能拿到更高报酬的男性参与的职业,对教育和技能的要求更高,因此他们的收入需要高于女性。

相当多的女性也接受这样的解释。她们认为自己事业落后男性,收入也较低,是自然的事情。

戈尔丁没有理会这些固有的偏见。她从1980年代开始,通过大量的调研和数据分析,发现美国上百年来,随着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,劳动力市场上的性别差异有了明显改善,但至今女性群体依然无法在事业上与男性取得同样成就,性别收入差异问题也显著存在。

这是为什么呢?戈尔丁在其2021年出版的专著《事业还是家庭?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历程》中,用“贪婪的工作(greedy work)”概念对相关问题给予了概括性总结:

蓬勃发展事业与照顾家庭生育孩子之间有严重的时间冲突,两者都需要时间,哪怕是最富裕的夫妇,也无法将所有的照护事宜外包。

与此同时,对许多走上职业轨道的人而言,工作是贪婪的。尤其是那些专业人士和管理人员,他们加班、周末或晚上工作,是常态,工作甚至期待他们晚上也不要停止思考,最好24小时待命,相应的,工作时间长、灵活性低带来的是高报酬,并且随着资历累积,贪婪工作的价值大幅飙升。

问题来了,在照顾家庭孩子和事业之间,谁应该放下工作随叫随到?

客观而言,夫妻双方彼此之间是平等的,都应该为家事待命。但现实中,没有家庭会这样做。

戈尔丁在书中回溯和观察了100多年来的5组美国受过大学教育的女性的工作史和家庭史,她发现一直以来,在家庭分工中,常态是一人(通常是妻子)花更多的时间为家庭待命,另一人(通常是丈夫)花更多的时间为工作待命。

家庭分工通常使得女性选择一份灵活的工作、男性选择追求长期的事业。工作性质使得男女在劳动力市场上的收入产生了巨大差异。

为了证实这个结论,戈尔丁运用纵向数据追踪了应届大学毕业生和新晋工商管理硕士(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,简称MBA)的生活和收入信息。她发现,在个人职业生涯的头几年,性别差异并不大,大家几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。真正的变化发生在工作10年之后,这时男女收入差异变得明显。

为什么是10年?因为职场人的孩子通常在这个时间出生,女性这时需要将重心转向家庭。这证实了母职工作总是对女性的职业生涯造成负面影响。

为了印证这一结论,戈尔丁研究了有孩子的年轻女性和年长女性之间的差异,以及有孩子的女性和没有孩子的女性之间的差异。结果证明,确实是生育明显阻滞了女性的事业发展,这造成了性别晋升和收入的差距。

由此,戈尔丁得出结论:性别收入差距在很大程度上是职业差距的结果,而家庭劳务分工的不平等是职业差距的重要原因。

02 无偿照料劳动

在当代社会,很少有女性愿意被告知,因为性别,她不能追逐自己的梦想;大多数女性也并不想为了追求挑战性的事业不得不放弃生育孩子、婚姻或建立实质的亲密关系。

然而,由于夫妻公平的代价高昂,当一个女性开始规划家庭时,她就得做出选择。

这就是房间里的那头大象,女性(包括妇女、女童)从古至今在家庭中承担了大量的无偿照料劳动,但是其价值,因为没有市场定价,被严重忽视了。

家庭不只是女性的,但女性却承担了大部分无偿照料劳动的负担,且往往得不到承认或支持。

这其中蕴含着婚姻关系的不平等,和对女性市场价值的漠视,造成了国家劳动力资源的浪费。

根据戈尔丁的研究结论,要想真正改变性别收入差距问题,从家庭到社会首先要对无偿照料劳动,特别是育儿工作,进行合理的重新分工。

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是从国家层面减少家庭照顾孩子的成本。

以德国、瑞典、英国等三个欧洲国家为例,它们通过大力资助高质量的儿童保育服务、为家庭的儿童保育提供现金或间接补贴。

根据《人口与健康》相关文章,2017年在与儿童保育相关的财政支出占GDP的比重上,德国为3.17%、瑞典3.4%、英国3.23%。另外据OECD数据,2019年美国在家庭福利上的财政支出占GDP比例为1.04%。

另一种解决方案是改变社会规范,使权衡不再取决于性别,鼓励男人回家照顾孩子。

这似乎能解决女性被差异对待的问题,但尚不能解决婚姻公平的问题。换而言之,不管男女,只要有一方是被牺牲的,就没有办法实现夫妻关系的公平。

事实上,在过去的百年历程里,真正帮助大幅提高女性社会劳动参与、缩小性别收入差异,还是靠科学技术的进步。

避孕药就是技术改变态势的一个重要例证。避孕药的普及,被认为是无声的革命。它大大改变了女性结婚时间和生育计划,使得更多年轻女性有机会进入研究生或专业学校深造,也让更多女性有机会学习那些须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职业,比如法律、医学、学术、金融和管理等领域。

加之,差不多同期,洗衣机、吸尘器等家用电器也被创造出来,并广泛普及。这更加彻底地将女性的时间价值从家庭中解放了出来。

戈尔丁将避孕药等科技带来女性事业成功的方程式归纳为:暂且把婚姻放一边,先增加高等教育、再融入事业,给自己十年时间成长、为自己而活,稍后再建立家庭。

03 人口生育率

当女性做出“延迟结婚生子”的决定时,她们必须接受风险:推迟结婚意味着晚育,对很多人来说,意味着生育的孩子减少;对部分人来说,则意味着没有孩子。

戈尔丁指出,因为生理时钟的存在,时间成了女性追求事业和家庭平衡的大敌。这种压迫感让女性倍感焦虑。事业和家庭的平衡成为全球职业女性共同的困境。

戈尔丁的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东亚怪圈:为什么在全球范围内,中日韩三国的人口出生率会如此低迷?

本来,东亚国家共享儒家“多子多福”的文化观念,传统东亚女性是较为接受家庭和社会所指定的角色,甘于在家中生儿育女、侍奉长辈以及管理家务事的。

然而当经济发展打开教育和职业通道,女性体验到了独立、自由的好处后,她们对待家庭的无偿照料劳动,对生育的态度,便有了不可逆的转变。目前中日韩三国的低生育率就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发挥作用。

根据最新官方数据,2022年日本总和生育率(指育龄妇女一生中平均生育子女的总数,它是衡量人口生育情况的重要参考依据)为1.26,韩国为0.78。中国也不容乐观,根据预测2022年中国总和生育率已下滑至1.09。

中日韩问题的共性在于,经济发展推高生活成本。当竞争压力、房价、教育投入产出比等压力涌向年轻人时,推迟结婚、生育、甚至放弃生育,逐渐成了普遍现象。特别是女性,在婚姻与事业之间,在家庭无偿照料劳动压迫与自我解放之间,越来越多人主动选择单身或者结婚但不育、少育。

拿中国来说,改革开放以来,女性劳动力资本大幅提升,部分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和专业技能已经超越了男性,然而大量数据案例证实,当前中国性别收入差异现象仍然显著存在。

正如戈尔丁的研究,女性的收入、晋升落差,与其在家庭的劳动分工密切相关。

拿北上广深的城市女性来说,当她们步入30+的年龄,不管她们当前的事业状态如何,都不可避免地被要求做到工作和家庭平衡,包括为家庭孩子牺牲也理所当然。

当她们遵循社会和家庭的要求,按部就班生育孩子时,又会遭遇到母职惩罚:大量得不到承认或支持的育儿劳动,同时要处理无处不在的职场歧视。

前车之鉴,启发趋利避害。谁还愿意成为那个为家庭为孩子被牺牲事业的人?

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于人生大考中,在不婚、不生、少生等不留把柄的选项前驻足。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整个国家生育率的下降。

2021年中国进入人口零增长区间,之后如何挽救过低的生育率,逐渐成为紧要大事。

根据德国、瑞典的经验,出台与育儿相关的政策法案,从经济福利、假期待遇和辅助服务等三个方面全力支持居民养育子女,有明显效果。

近30年来,德国生育率在持续的政策支持与福利刺激下呈现缓慢上升的态势;而瑞典也在近20年时间里持续回升。

然而根据日本、韩国的情况来看,采取类似的政策及激励手段,却没有显著成效。

尽管日韩经济支持的力度相对德瑞两国较低,比如日本与儿童保育相关的财政支出占GDP为1.79%,韩国为1.4%,小于德国的3.17%、瑞典3.4%;但在育儿假方面,尤其是对丈夫的假期支持方面,却更为宽裕大方。

在日本、韩国母亲享受的带薪产假和带薪育儿假均超过54周,基本与德国、瑞典持平;同时,丈夫享有的相关带薪育儿假也均高达52周(韩国丈夫另有2周带薪陪产假),远远超出德瑞两国的8~14周假期。然而这些年来,日韩两国生育率依然不见回升。

实际上,笔者认为中日韩这种低生育率的状况是结构性的。历经千百年来家庭“剥削”与劳动价值“漠视”之苦的东亚女性,在见识过世界、体验过事业带来的自由之后,再也回不到从前。

这与戈尔丁的结论异曲同工,但是又不尽相同。

对欧美的女性,职业生涯很重要;对东亚的女性,职业问题之外,还须从文化深处,拿回自我与认同。

回到当下的中国,毋需空怀念过去的高生育率;相反,要向前看。

我们的公共政策,需要既要为育儿提供资金和社区服务的资助,更要在文化层面增加对年轻人,特别是年轻女性,自由选择的尊重和认同。

当社会的土壤对女性更公平友好,她们自己会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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